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珠江岸 | 一 青桔

  广州八月的太阳让树叶成为了融化的绿色,与天光云影调和,被微风的笔触缓缓沾起,涂满了山间。丘陵之间升腾的暑气总能勾起何青桔最早的记忆。这片山如同儿时记忆里重庆的深山,背靠同样鲜艳的蓝天,环抱着同样深绿的夏季。在交错的思绪里,何青桔几乎忘却了自己身处高中入学前的军训。

  “你,出列!歪歪斜斜,自由散漫,成何体统。”

  何青桔从教官的训斥之中回过神。在她意识到自己中暑之前,就一抬脚,失去平衡倒下去。无措之中撑在地上的手如同触碰了炙热的铁板一般烧灼。“广州的天气,从来不饶过任何人啊。” 何青桔想着。再回过神时,却已坐在了医务室里。

  何青桔突然站起,说,“我得回去,他们还要等我领正步。”

  “你要先休息,晚些时候再回去。正步没那么快学完。” 医生说。

  何青桔极不情愿地等到了下午,忍受了医生递来两碗钻心苦涩的凉茶,才匆匆回到队伍。可这时带领正步的人换成了一个瘦高的男生,棕黑的卷发搭在额前,挂着晶莹的汗滴。

  “你回到队伍,让这个男生来领队。” 教官说。

  “为什——”

  “再来个女生领队,到时候又倒地了。” 教官打断了何青桔的话。

  何青桔回到队伍,却一直盯着那个卷头发的身影出神。她挺想把卷头发推回队伍里,自己重新站上去。她想出了许多话,但说出便会被驳斥,不说却又如熔岩般在心中翻滚。

  何青桔心想,等晚饭吃完,一定要逮住这个卷头发的人问他是什么来头。晚餐的时候何青桔专门换了队伍,跟卷头发坐上了一桌。大家七嘴八舌说着“番茄炒蛋只有番茄”、“芹菜炒肉没吃到肉”,而卷头发不说一句话,看大家需要打饭就打了递过去,需要换菜就站起来换盘子。他吃完饭迅速把大家都残羹倒掉,匆匆离开饭堂走向山坡上的宿舍。何青桔走上前叫住他。

  “你好,你也是6连的吧。”

  “你好,我是。我记得你,你之前是领正步的,教官下午这样说你是很严重的性别歧视。明天我叫他把你换回去。”

  备着一百句刁难挖苦的话、气势汹汹而来的何青桔想不到卷头发如此回复,心中火气悬在半空,让它消散也不是,让它落下也不是。

  “我是张宇航,很抱歉你今天经历了这种事。”

  “我是何青桔,是家里种的桔子还青着的时候出生的,名字就叫青桔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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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“很高兴认识你。” 张宇航说。

  次日清晨,张宇航在报数之后就跟教官说 “请教官让昨天的女生继续领正步,她动作更标准。” 教官撇了一下嘴,大吼一句 “没让你说话。”

  中午吃饭的时候何青桔没看到张宇航高瘦的卷发身影,而下午,在集合报数之后,总教头走到主席台前宣布每个连队必须有男女两个领队。

  六连的教官极不情愿地把何青桔又叫了出来。张宇航叫让她站自己右边,更靠近席台,好让主席台上的人看见她。何青桔在诧异中度过了半个下午,诧异得注意不到了双膝的酸痛。

  中场休息的时候学校带来了凉茶,何青桔捏着鼻子喝下了半杯,愁眉苦脸坐在树荫下。张宇航走过来说 “你不喜欢凉茶的味道?”

  何青桔说:“我不是广东人,喝不习惯。”

  “我也不是广东人,但小时候中药喝多了,现在喝凉茶就跟喝饮料似的。” 张宇航笑着说,“我中午跟总教头说了,我的初中军训要求男女两个领队,倡导巾帼不让须眉。”

  “你初中是哪里?”

  “随便说了个省属学校名字,让他见贤思齐。我没军训过,那时候还在马里兰。”

  “谁能有你的脑筋好使。” 何青桔把凉茶放到一边,笑了起来。

  张宇航不说话,在何青桔身边坐了下来。何青桔的记忆里,这个下午炎热而漫长,却不舍得它匆匆流逝。

  第二天集合报数之后,学校安排了一批人来检查发型。广州的学生都深知部分学校——优秀的,平庸的,皆有针对发型的严苛要求。这些学生却多多少少无可避免地考了进去——或是因为分数不够,或是因为分数过高。何青桔恰好考在分数线上,虽达到了学校“前不及眉,后不及领”的要求,却也将迎来分数过高带来的后果。一位紫色头发的学校主任纵向穿过队伍,停在了何青桔身旁。

  “你头发不合规格,剃了。”

  “校规只说了的头发不及衣领,我头发不及衣领,哪里不合格?”

  “头发长度是一回事,但你的头发是另一回事。哪有女生头发这么厚?有没有学生样子?”

  女生,又是针对女生的评价。何青桔恼火于军训尚且过去三天,却能收到两回针对女性的恶意。看着眼前披着紫色长发却叫学生剃头的人,自身的仪容与嘴里倡导的事情格格不入,前一天被张宇航摆平的怒火再次如火星燃上干柴一般,迅速舔向了周遭的一人一物,于是用左右连队都能听见的声音讲:“我通读了校规,校规并没有提到头发厚度。”

  主任两眼圆睁着把鸭舌帽盖在何青桔头上,用更高的声音讲,“别人都是标准学生头,你搞特殊,你就要去剃了。”

  这时队伍后方传来一个声音,“宪法第三十七条规定,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人身自由不受侵犯,而头发是人身的一部分,你们恰好落在法律的灰色地带上罢了。退一万步,你们如果只要求头发长度,就不应该在这里空口无凭地增加对于发质的要求。”

  何青桔回过头,发现是张宇航在说话。

  紫头发喊叫了起来:“你一个男生掺和什么?闭嘴。来一个教官,把这个女学生拉到台上去,剃了!”

  六连的教官尚未从昨日对总教头提拔女生领队的怨气中回过神,见杀鸡儆猴用的是何青桔,便大步上前,抓住何青桔的手臂,向前拉去。五连六连的学生纷纷向左右让出道路,而张宇航快步从队伍后方走上前,推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教官,将他双手交叉制在原地。他回头用同样的眼神会敬着紫头发说,“你们完全可以叫学生自己走上去。”

  五连和七连的教官见状立即向张宇航跑来,张宇航没有回避,而是转身摊开手说,“他放开学生,我也放开他。”

  于是紫头发的杀鸡儆猴改用了张宇航。一头卷发的张宇航被五六七连的三个教官押送上主席台,当着一千人的面,剃成了标准监狱劳改发型。紫头发于是说,“烫发的人,一概这样处理。”

  张宇航拿起紫头发主任放下的话筒笑着说,“我是自然卷。” 话音未落,张宇航就被三个教官押下了台。

  “接下来,头发不合格的女学生,来主席台前排队剃头。”紫头发接着说。

  何青桔在排队的时候望着仍被押住的张宇航,张宇航微微摇了头。张宇航也在台下注视着何青桔剃头的全过程。何青桔天生的蓬松头发,在剃掉帽沿下的部分之后,仍然蓬松。何青桔感觉自己的头顶越来越轻,剃完头之后伸手一摸,头上已然空无一物。走下台的何青桔没有看向张宇航,也不愿张宇航再看见自己。路过仍在排队的女生,何青桔瞥见了几个人脸颊上挂着的泪滴。台上走下来的“锅盖头”和“劳改犯”不是被削去了头发的人,而是而是被削去了自尊、首次苟且偷生的半大不小的人。

  因为张宇航,六连被罚练到了凌晨一点。夜幕里只剩下沉默而心存怨气的六班人。回宿舍的路上,何青桔看着张宇航被几个大个子男学生逼到墙角,踢了几脚。何青桔等到所有人都消失在宿舍楼的树影里,才敢走向张宇航,伸手把他拉起来。张宇航点了点头说,“我以为从小学校考进来,就能看见文明的风气。”

  “我这下怎么见人呢?我可怜自己。” 何青桔指了指自己的短寸头。

  张宇航的表情严肃了起来,何青桔在他略微颤抖的声音里感受到了他极力隐藏的情绪。“你不能因为他们而可怜自己。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只是坚定地成了执行规则的机器。我更可怜他们无异于奴隶。”

  在宿舍楼下告别前,张宇航又说:“当人们没有权利选择不开枪,他们可以将枪口抬高一厘米。”

  何青桔躺在宿舍的硬木板床上久久无法入眠。她孤身一人考来这所学校,离开了许多曾经熟悉的人,也第一次离开了认识十二年的老朋友吴书然。她想打电话跟吴书然讲今天的委屈,但军训并不允许带手机。她只能昏昏睡下,却又在起床铃声还未响起的时候早早醒来了。醒来的何青桔走到阳台看着山间微微升起的雾气,轻轻叹了气。“等我回家,要跟吴书然约个时间见见。”

  军训在愈发压抑的气氛中走向尾声。最后一个清晨校领导前来检阅时,张宇航被移出了队伍,何青桔旁边换上了随机挑选的一位男生领队。大家踢着正步说出的“领导好”背后是有声音而无感情的呐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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