广州的羊蹄甲已在三月末落下了花瓣，在地上展开成片的桃红色地毯。四月，橙黄的无忧花却悄悄展开丝线般的花蕊，告知全城的人，这将是一个无忧的季节。

  何青桔不再害怕大家对自己和张宇航的嘲弄，也不再四处躲着嘲弄自己的人。何青桔被老师约谈了许多次，也被学校告知过父母，自己在跟“差生鬼混”。何青桔在学校挨骂、在家里挨骂，于是学会了在老师面前假装不理张宇航，却仍在走廊一角跟他见面、坚定地留在他身边。

  三人送走阿钰后，何青桔又跟张宇航久违地去了珠江边。这天没有晚霞，却有一望无际、万里无云的天空。他们并肩望着江水许久，张宇航说：“青桔，之前没告诉过你，这段时间忙着给阿钰一家筹钱，推掉了原本要去的模联会。”

  “你原本要去哪里开会？”

  张宇航说：“我原本三月要去纽约开全世界最大的高中生模联会。错过了今年，就要等到明年三月了。”

  “你以前上学的地方，离纽约不远吧？” 何青桔问。

  “马里兰离不远，我小时候经常去。在那里看过许多博物馆，在许多名画前停留过许久。青桔你知道吗？现场看到名画和在书里看到它们，有完全不一样的震撼。我从小就希望，一定要去纽约读大学，要在纽约学艺术。”

  “可惜了，你肯定很想念纽约吧。”

  “何止是想念，我住过的地方，都会成为我的故乡。” 张宇航看着何青桔，笑了，“我出生在西北，小时候在上海上学，又去了马里兰，现在又来广州，四海八荒都成了我的家。”

  何青桔听闻上海，认真地看着张宇航说：“我四年级去过一次上海，那边的江面比珠江还宽阔。那是一个古今中外、海纳百川的城市，去过一次，就再也忘不掉了。我参观了许多大学，当时就想，以后一定要去上海学音乐，隔三差五去江边吹风。”

  “我以前的家就在黄浦江边，在浦东。” 张宇航说，“四年级是我最后一年在上海，当时说不定还见过你呢。”

  “你不想回上海读大学吗？”

  “你想去纽约吗？” 张宇航却问。

  “纽约可以学音乐的话，要不然，我跟你一起去？但如果拿不到奖学金，我去不了。”

  “你可以的。” 张宇航说，“你拿过很多奖，一定可以的。”

  “你如果去纽约读书，一定要告诉我一声。我出不起国，只能高考完再争取去纽约交换。”

  “我也没确定要出国呢，” 张宇航笑着拍了拍何青桔肩头，“我大概率也要高考啊，你艺考的时候，我也要美术高考的。”

  何青桔攥紧双手想了很久，极力控制双手的微微颤抖。终于鼓起勇气说：“我不想和你考散了。”

  她不敢看张宇航，此刻的张宇航也久久无言。暮色落入珠江，紫红色融入了江水的黑灰里。身边的路灯渐渐亮起。许久，张宇航说：“我会努力跟你去同一个地方。哪怕考去天涯海角，距离也从不是问题。”

  何青桔抬头看张宇航，碰上他笃定真诚的目光。江风轻轻把何青桔的发丝带起，何青桔感到发丝在脸颊上如羽毛一般轻轻飘动。

  “宇航，距离从不是问题，对吗？” 她重复着这句话，眼里不知何时已经泛起泪光。

  张宇航见状，轻轻将手搭在何青桔肩上。他刚要说什么，何青桔就靠近一步，将手搭上他的肩头，靠在了他胸前。她能听见张宇航清晰的心跳，感受到了他棱角分明的肩头和锁骨。张宇航小心翼翼地把手搭在何青桔肩上，即刻忘却了先前要说的话。江风在他们面前和江水一同流逝，人影也在他们身后匆匆来往。他们却在此刻，触碰到了永恒的一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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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何青桔说：“哪怕你参加美术高考，我们也可能天各一方。我该早点告诉你的，那样我们早就能像这样站在珠江边了。现在到艺考也只剩下不到两年了。”

  “不要担心，我们总会找到办法。” 张宇航温和地说，“我四海为家了这么久，重要的人在哪里，哪里就是新的家。”

  “我会努力的。” 何青桔说，“我会和你一起努力的。”

  ”我们都是找不到老家的人啊，我们不缺办法的。“ 张宇航轻声说。

  张宇航的气息如同古龙香水清淡的尾调，让何青桔仿佛回到了模联会的那天早上，第一次见到他西装的时刻。何青桔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古龙香在他身上如此和谐、与他融为一体。

  珠江水已经被浸染了蓝黑的夜色，江面摇曳着城市的灯晖。何青桔只敢轻轻靠在张宇航身边，张宇航也只敢轻轻把手搭在何青桔肩上。他们如此小心翼翼，似乎稍不留意，此刻的光景就如同七彩泡沫、一碰就会破碎无踪。何青桔想努力抓住这无形的震撼，想把此时此刻放进画里、放进诗里、放进江水之中，让它漂流入海，化云化雨。

  张宇航是何青桔见过最特别的人。何青桔内心深处对正义和公平的声音，会被张宇航变成现实。他有强大的生命力，碰上任何困境都处变不惊地站起；他有对众生的怜爱，见不得任何一个生命被欺压和折磨。和张宇航一起的日子，一切不公都会迎来正义。和张宇航交谈也无需多言，艺术家纷飞的思绪、细腻的情绪，都已经在不言之中传达。何青桔理解张宇航送的画作和书法，笔触的轻重缓急都凝聚了他的思念。张宇航把何青桔的曲子一一存下，何青桔也相信他听得明白曲子的起伏、音符的心绪。

  张宇航是何青桔在饭堂一角弹琴时从不迟到的听众，何青桔也是张宇航在黑板作画时永不缺席的观众。在不公之下，张宇航是唯一为何青桔发声的人；在欺凌之下，何青桔是唯一在张宇航身边人。两位艺术家，比起在浪漫思绪中一同做梦，更多在扑面而来的真实生活中互相搀扶、并肩作战。

  他们又沿着珠江岸走，这次，他们走得很慢。从一座桥下走过另一座桥下，何青桔的衣袖偶然会碰到张宇航的衣袖。她看了看他的手，心想，有这么好的手，为什么学了画画，不学钢琴呢。思绪飘荡之时，何青桔握紧了自己的袖口，不敢触碰到他的指尖。这江边的傍晚，已在两人的记忆深处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。

  他们依旧在地铁站互相告别。何青桔在心里与自己激烈地辩论着，能否和他拥抱一次再告别。何青桔不敢问他要一个拥抱，张宇航也笑着，一言不发。列车来时，她抬头遇见他的目光，他也仅仅笑着点了点头，说“明天见，青桔。” 她转身走上了列车，看见张宇航在站台上久久看着自己，直到列车疾驰而去。她靠在门边的扶手上，低下头，珠江岸边的一刻就瞬间环绕在四周。她沐浴在四月温暖的江风里，张宇航只敢用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，两人说话都小心翼翼。

  “他送了我画，送了我书法，我就再送他一些曲子吧。” 何青桔心想。何青桔每年都会为钢琴表演准备五首曲子，其中总会选一首巴赫，一首奏鸣曲，一首中国乐曲。今年，她决定要为张宇航选一首《平湖秋月》。这首曲子的灵感来自于他们地下友谊的日子。他们在暮色已深的公园的亭子下看过宁静的湖面，望过枝丫间的明月，于是，何青桔想起了这首名为《平湖秋月》的广东音乐。这首曲子是礼物，自己从不在学校弹。她希望找一个良辰美景的好时节，再郑重地送给他。

  张宇航第二天一回学校就送给了何青桔一个书签，上面是自己的书法，写着：“距离从不是问题”。何青桔也把自己的表演曲目录音加上准备已久的《平湖秋月》会集起来，准备刻成光碟。

  周五，他们照常去城里四处游览。这次他们骑车去了沙面岛。上了沙面岛，就仿佛穿梭到了百年前。沙面岛是旧租界，各国的建筑鳞次栉比，比电影里真实、比现实里久远。石板路、花坛、教堂、雕塑经历了历史兴衰，带着清淡的颜色，静静凝望新时代里来来去去的人、到此一瞥旧时光景。江水在岛外潺潺流过，江风在岛上轻轻驻足。

  何青桔在附近选了餐厅，两人在温暖的灯光对面而坐。张宇航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和一个纸袋，郑重地递给了何青桔。何青桔问：“我能打开看看吗？”

  张宇航点点头，何青桔就轻轻翻开了本子。洋洋洒洒几百字里，几处文字就已让自己双眼湿润。

  “在所有人都对我竖起高墙、把我流放荒原时，你是唯一寻找我、给我指路的人。”

  “我向来不忍看到人们受苦，总希望奋力救人，但一人的力量如暗夜的烛火，明明灭灭。你却与我一同救人，把希望传递到了千里以外。但愿我们为人留下的祝福，终能汇聚成海。”

  “我们见珠江的各色霞光，见过花城的四季更替。过去许多日子里，我将思念汇聚笔下、你将思念汇聚曲中。我们交换过许多艺术作品，像是彼此永远的观众。”

  “我在桥上对阿钰说过，我小时候的日子不算顺利，也曾在天台思考过生死的边界。但你守候我的许多日子里，让我领悟了生的意义。生的意义便是去守护坚不可摧的情谊；生的意义便是靠近如你一般、如阳光一般明朗的人。”

  “你说过，你希望早点告诉我你的心声。许多人也说，如果你珍惜谁，请告诉他们，不要等到一切都为时已晚。但对我而言，你说什么都不可能为时已晚，因为我一直在。”

  “能否冒昧问你：但愿今后与你比翼、连理。”

  信的最后，张宇航画了笛卡尔的心形线。

  何青桔又从桌上拿起纸袋打开，里面有一个水晶球。她轻轻把水晶球放在桌上，之间水晶球里，一位女生坐在秋千上，男生站在一旁，两人在光辉里对望。何青桔拨动水晶球的按钮，水晶球里就飘起雪花般的亮片，在斑斓的光里缓缓坠落。

  何青桔被震惊得久久无言。他送来的几百字书信，将无可捕捉、转瞬即逝的强烈情感凝聚在了纸上，把前些日子黄昏时刻的珠江岸定格了下来。打开纸页就恍若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时空的门，能让自己被狂风卷起，带入长青的森林中、永不凋落的花丛里、影布石上的小溪边。何青桔将本子轻轻放在胸前。纸面下，自己的心正在加速跳动。

  何青桔心里只剩下一句话：“我能拥抱你吗？”

  她苦想了许久却无法开口。张宇航微笑着看她读完信、放下水晶球。热腾的饭菜已经上桌。何青桔刚回过神来，张宇航就已盛满了一碗，双手递给了自己。

  “宇航，我很荣幸答应你。此后与你一直一起。” 何青桔把本子仔细收好说。

  “谢谢你，青桔。” 张宇航说，“过去的差不多一学年，是我过得最好的一学年。虽然这个学校的日子不算顺利，但你给了我勇敢生活的力量。”

  “宇航，你也给了我从未有过的力量。你为学校里的公平正义发声，你为被社会遗弃的人拼尽全力。我向你学到，无论逆境如何，只有努力行动才会带来希望。能认识你是我的荣幸。”

  “能认识你更是我的荣幸。” 张宇航说，“桔子，趁热吃。”

  何青桔完全没注意那晚的饭菜什么味道。她的心已被喷涌的情感填满。自己平时华丽辞藻信手拈来，此刻却哑口无言。饭后，两人在夜幕下久久信步珠江岸。何青桔不忍心再如那天一样把手搭在张宇航肩上。张宇航也小心翼翼走在何青桔身旁，不敢碰到她的衣袖。

  周末，何青桔把曲子刻成了光碟，在明信片上写了一句“愿我如星君如月，夜夜流光相皎洁”。周一，张宇航似乎料到何青桔会带来礼物，拿出一幅画一般大的纸盒递给了何青桔。放学后何青桔专门走到张宇航面前，打开纸盒，发现是一幅装裱好的工笔荷花。何青桔喜出望外，一带回家就挂在了客厅的墙上。她憧憬着，张宇航会考入最好的美院、成为最有名的艺术家。那时候这幅画就会是无价之宝了。“其实现在也是无价之宝。” 何青桔自言自语道，“那可是张宇航的画啊。”

  何青桔在许多书里见过各式各样的信物：梳子、簪子、扇子，但国画还是第一次见。她恍若梦里惊醒一般意识到，他们已经交换了信物。信物一旦交换，心意也已然相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