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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 初见小城

  江月第一次坐美国的火车,是在研究生毕业后。她带着两个箱子,从自己曾经读书的东海岸的大城市赶往群山之间的小城,去一所大学做科研助理。小城太小,江月在转车的火车站等了很久,差点睡着了。有好心的车站工作人员看见她箱子上贴着的学校地址,把她叫醒,告诉她,前往小城的火车即将发车了。

  火车穿过树林,山丘和河流。这年的冬天格外寒冷,一路上的山水和光秃的树木带着写意国画般的墨色,点缀着积雪的白。美国东海岸的丘陵的形状如同湖面的微微波浪一般柔和。江月喜欢丘陵,但这如同摇篮一般轻轻环绕自己的丘陵也无法被将她的心绪抚平。她刚刚经历了担惊受怕的三十天,走在路上还觉得世界恍若电脑里的仿真环境一般不真实。自己如代码组成的机器人一般没有血肉,而周遭的世界也像是代码构成的幻象,冰冷而虚无。

  美国的法律规定,毕业九十天内没有开始工作,她就会被驱逐出境。而这家实验室在她毕业后的第三十天给她抛出了橄榄枝,她第二天就买了几天后的火车票,紧急找了新的房东,连夜收拾行李,没有一丝挂念地离开了。

  这年的就业市场仍然惨淡。过去的三十天里,江月见证了同样学计算机、一起毕业的同学们要么失业回国,要么留在学校,给实验室做无偿的志愿工作。零星几人找到了工作,去了大城市追逐他们光明的前程。而她只能倒数着日子,跟房东不置可否地说着租期,看着一个个朋友离开自己、前往四海八方。她一时不知该为自己奋力求学换来的惨淡的前程而悲伤,还是该为朋友的纷纷离开而失落。她望着车窗外缓缓后退的山丘,时不时湿了眼眶。

  这陌生而未知的小城里,会有什么呢?自己是刚毕业的国际学生,甚至无法预估下一年、下一个月、甚至下一周会在哪里。未来里,又会有什么呢?三十天里,她数次梦见自己一醒来就不合法了、被驱逐出境。她时常从梦里惊醒。从梦里惊醒的时刻,她才会因为心中升起强烈的痛苦,而短暂感觉这世界是真实的。

  来到小城的时候已是深夜。小城的雪如鹅毛一般纷纷而下,轻轻覆在她的头发上、衣袖上。江月在火车站附近拦下了夜班公交,公交里的灯都是暗淡的蓝色,似乎告诉还在夜里漂的人,该回家睡个好觉了。

  江月入住的新屋在学校对面,也是学校周边所剩不多的便宜房子。她在学生群里联系到急着租房的房东,但房东为了保证学生租户的安全,只租房给学生。江月软磨硬泡了两三天,房东终于在江月出发的前一晚同意她入住了。

  房东叮嘱她:“他们问你是什么身份,你就说学生。”

  “我保证。” 江月说。

  江月当了一辈子学生,从小在父母教书的大学校园长大,哪怕房东不强调,自己也说不出“我已经工作了”这句话。她一时接受不了身份由学生到科研助理的转换,只希望大家继续把他她当学生对待。

  江月心想:“比起让人知道我落魄到在实验室当短工,还不如让大家把我当学生对待呢。”

  这天,房东叫楼上的租户给她开了门。一整个独栋小楼的租户都是学校的研究生,他们帮她把行李搬进屋子,还给她热了晚上做多了的饭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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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室友们问:“你是新来的研究生吗?哪个专业?”

  江月脱口而出:“我是计算机学院的。”

  “咱们学校计算机学院好啊,我都申请不到。”

  “还好啦,我是走狗屎运了。”

  这晚的江月久违地睡了一次好觉。第二天她就去了实验室上班。实验室的教授是一个棕色头发、高瘦、和蔼的人。实验室不大,十个人,三间办公室,四个机器人,她很快注意到了走廊尽头的另一个实验室。那里不像自己实验室一样满屋子东西,而是干净整洁、甚至带有一个自己的茶水室。

  第一周的江月顶着教授催促的压力,既写代码,又当电工,熬了许多夜,终于能让机器人动起来了。她长舒一口气,打开跟教授的对话框,略过教授发来催促进度的许多消息,把机器人的视频发了过去。

  “我可得好好干,可不能一找到工作就丢工作啊。” 江月想着,叹了一口气。

  她看了下时间,将近下午四点。这山区小城在冬令时之下,天已向晚。“出去走走吧。” 她想着,走出实验室,正碰上对面实验室走出来一个人。那是一个男生,比自己高,蓬松的头发搭在额前。

  “你好,我是这里的博士生。你是新来的吗?” 男生问她。

  “我是硕士生,刚来一周。” 江月愣了一下说。

  “很高兴认识你,我叫胡羽。” 博士生说,“羽毛的羽。”

  “我叫江月。” 江月笑着说。

  “欢迎你来我们学校,这城市虽小,但还有许多好玩的。你也喜欢到处逛的话,可以找我,我知道好多好地方。”

  江月饶有兴趣地听着,点点头。

  告别胡羽,江月去了学校后边的公园,在山坡顶上荡秋千,荡到太阳下山。远处小小的城区点着不算明亮的灯火。天色积雪的云由浅蓝和浅黄变成暗淡的橙红。天色映在雪色之上,雪色就温和地把江月围绕。

  那天晚上江月还是在实验室挑灯夜战到半夜。她走出实验室,锁上门,穿过走廊看了看胡羽的实验室。胡羽也还在,他抬头看见江月,笑了。

  “这么晚了,你坐校车回去吧。” 胡羽说,“你知道校车站吗?我可以送你到车站。”

  “我家就在学校对面,一下就到了。” 江月说。

  “我家也在学校对面,你家在哪?” 胡羽惊奇地问。

  江月说出了门牌号,胡羽就拍着手说:“我家!估计就在你家对面。”

  “巧了,我们是邻居啊。” 江月也笑了,“果然,住学校旁边的人就会把实验室当自己客厅,天天待着。”

  江月回到家,室友没睡,就闲聊起实验室来。室友听闻江月工作的实验室,大惊失色。

  “这个教授,出了名地可怕。他因为太严苛,吓跑过博士生。” 室友说,“我还听说,你们实验室开除过一个工程师。工程师差点因此丢了合法身份。这种教授对拿工资的人这么差,对我们这些学生也不会好到哪去。”

  “有这种事情?” 江月警觉地问,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

  “他们在网上发的帖子都满天飞了,你没看到吗?你怎么还敢加入呢。这个实验室用完人就扔,从来不会管他们的合法身份、不管他们的心理健康、不管他们的死活。”

  “这样啊,我走一步看一步吧。” 江月缓缓说。

  那天她昏昏睡去。短暂感受到的安宁瞬间灰飞烟灭。她又被带到噩梦里深不见底的雪原,在雪原上四处寻找去路。她沿着漆黑的溪流穿过密林,向远处村落的灯火跑去,寒冷的空气在她喉咙里激起了淡淡的血腥味。她跑过小路,干枯的树木在她两侧缓缓后退,恍若拦路的妖魔在她一腔绝望的怒火之中纷纷给她让路。但在路的尽头,一辆飞驰的警车将她拦下。警察将她拷走、放进冰冷坚硬、恍若牢笼的警车后座,要把她驱逐出境。这梦毫无道理,但她仍颤抖着醒来,一摸脸上,已经有许多泪痕。

  或许上岸只是一种假象,脚下的岸也只是河上的冰面,它随时会化作寒冷刺骨的深渊。

  她开始羡慕自己的邻居胡羽。胡羽是博士生,博士就能至少五年不担心第二天的自己会在哪里。她爬起来,看了看时间,正是凌晨三点。她穿上棉袄坐到屋前台阶上,打开地图输入胡羽的地址,发现胡羽的屋子就是街道斜对面一栋小房子,跟自己的屋子一般稍有年岁。整条街都熄灯了,胡羽的屋子也透不出一点光亮。只剩下街道两旁的路灯给雪花照亮去路,好让它们平平安安地落在无人来往的路上。

  她想得入神,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指尖已经冻得生疼。她又开始抹眼泪,抹了一会儿,站起身准备回屋里去。这时,胡羽屋前的灯亮了起来。江月的手停在门把上,她转过身,看向灯的方向。

  雪中有一个熟悉的人影,头发蓬松。那是胡羽。他终于在落雪的深夜从实验室回家了。他进屋之前回头看向江月屋子的方向,就惊讶地摊开双手,穿过积雪的道路,留下一串脚印,走到江月身旁。

  “我就说你家门口怎么一个人影,你怎么站在这里?这么冷,快回屋子里去。” 胡羽说。

  “我睡不着,出来看看雪。” 江月说。

  “你是刚来实验室,碰到什么困难了吗?” 胡羽问道,“我在这里很久了,或许可以帮到你。明天你想的话,我们可以聊聊。隔壁实验楼外有一个很漂亮的天台,可以去那里边看日落边聊。”

  江月点点头,说:“谢谢你,我明天去实验室找你。谢谢你来看我。时间不早了,你也回屋睡觉吧。”

  江月看着胡羽转身走过街,才回屋关上门。她从窗帘的缝隙里看见胡羽注视着自己回屋,才转身开门回去。

  胡羽啊,你怎么就会在这最冷的夜里,还注意最落魄的我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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